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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那时她多么年轻美丽呀,多么朝气蓬勃呀,整天无忧无虑,嘻嘻哈哈,象一只唧唧喳喳的麻雀一样爱说爱笑,生活之河中涌满了幸福的浪花。那时,她对生活有多少的憧憬和向往啊。在梦中,她又和永生、国树一起走在那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走在那浪花奔涌流水潺潺的清清的小河边。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麦浪起伏的田野,是一片一片金黄的油彩花,头顶是蔚蓝的天空,是啾啾飞过的小鸟。他们在一起开心地说笑,对未来充满憧憬。多少次,她不由自主地就在夜里在梦中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中学时代和青年时代。只有在梦里,在过去的岁月里,在中学时代和青年时代,她才是快乐的,是幸福的。多少次,从梦里醒来,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现实中,意识到这一切都成为永远的过去和历史,她的泪水便象雨水一样直往下掉,象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向泉水一样哗哗地奔流。她多么希望这梦能永远这样延续下去,愿意自己就永远这样生活在梦里而不再醒来。

    多少次,她看着自己青年时期的一张张照片,泪水不由自主地就流了出来。谁也不会想到,她这样一个分外美丽、聪颖活泼、眼高心大的少女会嫁给这样一个人,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赌徒,一个不学无术、屁本事都没有的二流子,一个小肚鸡肠时时事事处处想方设法折磨她的小人,一个与她同床共枕却离心离德对着干了一辈子的歹毒的恶人,谁也想不到她有这样一个人生结局。难道这一切都是命?难道果真在冥冥之中有命运在主宰着人生?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有缘人不能成眷属,却要劳燕纷飞,天各一方?为什么人生就象一个梦?为什么命运对自己这样苛刻和残酷?

    收秋天气,别人都急着收秋。他不多少动弹,等她从学校放假回来才下地。她记得前几年,一次,她放了秋假,一到家,一锅馍还没蒸熟。忽听得院子里一片呼呼啦啦的响声,起黄风了,要下连阴雨了。可自家玉米还没动呢,全在地里撂着。

    她拉着车子,带着大儿子,小跑着往地里去。外面风很大,顶头刮着,拉车很吃力。漫天黄尘刮得人睁不开眼,天地间一片灰暗和混沌。她在风中艰难地摸索着往前赶路,晕腾腾的。到了玉米地里,湿热难耐,像蒸笼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她起劲地搬捧,一会儿,汗水像小河一样纵横满脸。脊背上全是汗,湿湿的腻腻的。儿子干了一会儿,便受不了了。她说,你去叫你爸去,叫他吃了馍快来。儿子回去了。

    布衫又湿又重,不时挂在硬硬的像锯齿一般的玉米叶上,涩拉拉的。她绾起袖子,赤膊上阵,白皙的胳膊上划出一条条红道道还渗着血,很疼。她咬着牙紧掰,地上撂了一堆又一堆。她心里气愤愤的,盼着他来他就是不来。她木了,只好自己先掰一车拉回去再说。干多干少一个样,活儿不干在那儿攒着,迟早还是她的。谁要她瞎了眼,跟上这么一个男人呢?这是老天的惩罚,自己的罪自己受吧。反正干活累不死人的。

    用篮子一篮子一篮子往外提。玉米杆还没砍,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像一片丛林。玉米杆比人高,有两米多高。她在玉米杆的夹缝中一点一点地挪,玉米杆子仿佛有意与她作对似的,掀不动,硬不让路,用力抗拒她穿行。她咬着牙,越想越气,心里窝着一团火。他太不是人了。她的样子像凶鬼一样,龇牙咧嘴,头发蓬乱,像鸡窝;脸被汗水腌得不成样子,又因用力推掀玉米杆和愤怒,满脸皱纹凸现,加上眼睛为避免被刀条一样的玉米叶子划上而眯着,她显得阴森恐怖、丑陋不堪。

    夜幕沉沉,风雨凄凄。她一个人拉着架子车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往前走。一个又一个的坡,一个又一个的坎、沟,她必须既拼命地拉又要分外地小心。又一个坡到了,她多么盼望他能来呀。可她盼呀盼,就是不见人来。她边拉边愤愤地骂他,她真恨不得让雷击了他,击成黑桩。她绾起裤脚,两条细麻杆腿像男人一样地一条条青筋凸起。一步一步,每一步,她都咬着牙,缰绳快要勒断她弱不禁风的双肩了。她不屈服,她要向他表明,她是能干的,她可以独立生活。她的两条细腿像支撑在地上的两根细棍,那棍儿是柳木的早弯了、断了,可那“棍儿”是铁铸钢浇的,还在拼命死撑,她的腰几乎与大地平行了。她不松劲,一点一点地来,一步一步地挪,实在拉不动了,停下,歇一会儿,再拉。到底,她拉上了坡,走到平路上了。回村的坡走完了。可她已经筋疲力尽。坐下来,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实在不想起来了。可是不行,她必须往回赶,再累,也不能停在在半路上。这么多年的艰难生活的磨练,她的意志是很坚强的,是非凡的。她命令自己必须回去。她又鼓足气力往前走,走到壕边,脚下一滑,由于她浑身乏力,没有能及时把车子拉扯住,她连人带车栽进四米多深的壕中。她摔晕了,昏过去了。

    整整一夜,他却在别人家打麻将。下了雨,下地干活的人毕竟没几个。再说,人家勤快的也在雨前都干了不少。懒汉就是雨把庄稼下坏在地也不心急。玉米又不比小麦,下多长天数雨又不长芽子。怕什么,悠着些。懒汉有懒汉的逻辑。

    他吃了她做的热馍,走时对孩子说,你们先睡,到时爸到地里接你妈去。孩子便睡了。天明了,大儿子醒来了,还不见她回来,觉得不对劲,赶紧去找他。他却不管不顾,说,没事,你妈那么大的人,狼叼不去,鬼拉不去,死不了。没保到你舅家去了,到学校去了,串门去了。大儿子不放心,又沿路去找她。这才发现她躺在壕里,叫不灵醒,叫不言传。儿子哇哇大哭着回去叫人,他才晃晃悠悠地来了,把她送到医院。为这事,他还骂骂呱呱,说她挣崽,挣死驴,死脑筋,活该,你要干活你就干去吧。我又没叫你干活,我没把你掀到壕里去。

    她心寒凉到了极点,有苦难言,吃力不讨好。从那以后,她再不那么傻干蛮干了,干多少是多少,能干则干,干不成就不干,总是逞摸着干,再不那么拼命了。为这事,村中一些长舌妇在背后还嘲笑她,弄得她非常没面子,心里难受得像针扎一样。

    还有,那货曾多少次明大明地对她说,咱两个是前一世的冤家对头,我就是要把你活活地折磨到老,到死。令她难以启齿的是,有时,那货什么时候想要她了,就不管不顾她的身体状况如何,依然折磨她,只图自己快乐。多少次,她身体不好时,不敢回家,只好在学校过夜。除夕夜,别人家都和和气气,一派祥和气氛。那货却有时要给她找岔子,骂她。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象过电影一样从她的脑海里闪过。整整一夜,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中学时代和心上人在一起的甜蜜快乐,当姑娘时期的高贵骄傲,出嫁前的幸福岁月,出嫁后经受种种磨难的历程,自尊和面子被踩在脚下的痛苦尴尬的心理感受,被同学、同事、娘家人、本村人和所有认识的人在当面和背后嘲笑、讥讽、挖苦、看热闹时的难堪,婚前和婚后,过去和现在,青少年时期和中年时期,现实和梦境,在她的脑海里象梭子一样交错。她感到自己头脑麻木了,乱了,就象煮了一锅粥,就象打了一锅糨糊,就象一团乱麻,理不清,并且越理越乱。她要离开这个家,到没人的地方去。第二天,她出走了。月数天气不见人。他不管,依旧在打麻将,在赌博。后来,她的父母知道了,急了,到处贴寻人启示。他说,那种不顾家的女人,娶来拖累了我一辈子,死了才好,我独身也好,眼不见,还心不乱,不生气,要么我另娶一个算了。她的父母知道他的为人,毫无办法,只能是叫骂一下,出出气,人还得自己找寻。

    她一路流落到一个百十里外的华阴县。她一路上自言自语,有时神情呆滞,有时乱喊乱唱,有时又显得很正常。那些天,她一个人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走在凤县街道上,不知道怎么又想起了童年和学生时代。那时,她多么漂亮,多么风流啊!她是众人注目的一颗最光辉灿烂、最明亮耀眼的星星。她是天上的一轮明月,光辉四射,周围的人都对她是众星捧月。她是高贵的白天鹅,她是百鸟之王的凤凰。她是多少男生心中的白雪公主。多少英俊儒雅、聪明可爱的男生为她失眠,她多少次出现在他们的春梦中。她不论走到哪儿,都有关注的目光。而现在,她什么都不是。她成了陨石,成了土鸡,成了乌鸦、麻雀,成了地老鼠,人见人烦,人见人鄙视,前面走,背后人笑话、议论、指指点点,不吉利啊,命不好啊。一人一个命,不信,这就是活例子,活典型。真是虎下平川被犬欺,凤凰下架不如鸡。她不就是祥林嫂的命运吗?成天在学校和自己的几个最要好的同事叙说自己婚姻的不幸,把那几个人都听烦了。先是同情,后是嘲笑,再是厌烦、躲避,到后来,她一提说此事,他们有的便故意很快岔开话题,弄得她很尴尬,索性不再提说,可长久地压抑,她常常感到胸口堵得慌。她又想起了她童年时在省城大剧院唱歌跳舞时的盛况,想起了李市长和她握手、为她颁奖的那一幕,想起了中学时她在全校集会上唱歌时全场掌声雷动的盛况,有多少男生向他投来艳羡、爱慕的目光。

    她又记起她为转正,为端稳教师这碗饭,这么多年所受的苦。可真劳心费神啊。国家政策变来变去,十多年,近二十年,学习、进修一直没放松过。考小学教师合格证书,十多门课,省教育厅发一个中师文凭,后来又有各种业务培训,短期的、长期的,各种教材教法培训,常规教学法,目标教学法,实验教学法,情景教学法,快乐教学法小学教师技能培训。紧跟着,转正政策又有许多新框框,可以每年参加民办中师考试,考上脱产上两年,直接转。她本想去考,他威胁说,你走上两年,钻宝光市,在外面偷野男人,把家和两个娃给我扔下,没门。你考上也别想去。当时,孩子也小,她想也是,没去考。后来,想通了,苦苦拼命复习两年考了几次,却都差着几分,非常烦恼、失望。听人说,这里面猫腻很大,只好放弃。她又去考在职的大专文凭,不耽误工作,也不离家,两方面都可以照顾上,还可以直接转。在县上教师进校,寒暑假学习了一年,还没上完,上面查处乱发文凭不合格的单位,认为县教师进修学校的电大教授点不合格,取缔了。学员们群情激愤,叫骂连天,函授点无奈,给学员们退了些学杂费,便了结了。一晃,她年龄大了,过了四十,县局又出了新政策,从教二十年的,有教师合格证的,只要有一张县上承认的中师文凭,即可转证。她便又赶上这一趟车,去县进校学习。她也是赶上的这一趟车转正的。这么多年,除过为转正进修学习外,还有上面的各种工作、检查,期中、期末、不定期检查,有案头工作,学生各科作业、笔记,教师各科教案,各种笔记[包括学习笔记、听课笔记、业务笔记、政治笔记]。有时还要听课、赛讲,学生的考试,大的除过期中、期末、年终考试外,还有平时的月测、单元考试、抽测,乡镇学科竟赛,都要评比。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考试,这年头,社会上盛行考试,人们迷信考试,考试最公平。上级也用这个来制约、管理部下。说穿了,用考试来衡量一个学校的工作,是最简单的、最容易的。其他的,有的还不好说,难以评定。再说,学校以教学为主。而教学说到底还是要看成绩,看考试分数。素质是个软东西,难以评定。而考试分数似乎是最公平的。这一点,人们心理上都接受。考试成绩不好,就是主要工作没做好,就是贻误教学,贻误学生,就是什么都不行,学生不高兴,家长见不得,就要受处罚。农村的小学校长们,都生怕乡镇的教育专干给自己找事,借故免了自己的职务,唯有用这个来巩固自己的职务。校长们经常对教师快马加鞭,用不断的考试来束缚、制约老师和学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倒不说了,国家的大政策,她很理解。政策又不是针对哪一个人的,人人都要遵守,没说的。最叫她想不通和难受的是她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一个男人。这真是世界上最差、最坏、最没骨气的男人。时时处处与她一个女人过不去,小心眼,想着法子折磨她,打她,骂她,侮辱她,戏弄她。这还能叫一个大男人吗?这么无能、猥琐。恨只恨自己把这种小人的本质没有及时识透,始终保有幻想,恨只恨父母好面子,多方阻挠,恨只恨自己软弱,没主见,优柔寡断,恨只恨自己没趁早离异,以至后患无穷。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年龄的老大,那个猪越来越猖狂放肆,以为她再也飞不动了,跑不了了,永远都是他的佣人和奴隶了。过去,他还多少有点担心和忧虑。怕她离异,飞到别的地方去了,跟了别人,就糟了。他的坏名声早已经在全大队和附近传开了,离异了,只怕他望死只能打光棍了。她与其他女教师不同的是,她还要管家,管两个孩子,孝顺那个赌徒男人,与魔鬼打交道,要经常、随时受气、受累、受辱、受损。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呀。要是早就爆了。总之,她一直是个紧张,象一根拉满弓的弦,象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象一个不停转动的轮胎,象一匹疲惫的奔马。现在,她感到自己这根弦由于绷得太紧已经断了,这只高速旋转的陀螺由于转得太快而被弹出了运行的轨道飞了,这个不停转动的轮胎由于得不到修补而爆了,报销了,这匹疲惫的奔马已经筋疲力尽累得趴下了。

    她感到自己的脑子又一次混乱了,乱得象一锅粥。脑海里仿佛有无数小蜜蜂在飞翔,过去和现在,婚前和婚后,青年和中年,幸福和苦难,欢乐和烦恼,种种事情,象闪电一样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再一次交替放映。

    这人生的反差实在是太大了。她一会儿想起她的中小学时期,她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她的婚前做姑娘时期,她的单身岁月,那时她是多么快乐和单纯啊,无忧无虑,身轻如云,整天生活在一片祥云之中,生活在如诗如幻的童话之中。时光如果能够倒流该多好啊。那么,她愿意永远生活在过去。一会儿,她又想起了婚后几十年的岁月中所受的种种磨难。她感到自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不,是从天上掉到了地狱。

    她在人流熙熙攘攘的山区县凤县大街上,她不由自主地放声歌唱了起来。她唱了一曲又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梅花儿开山丹丹花开红艳艳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让我们荡起双浆周围街上的行人都止住了脚步,纷纷围扰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她越发起劲地唱。她的声音质地是不错的,过去是文艺尖子,在学校又常带音乐课,因而唱得蛮动听的,吸引了不少人。人们这才发现她是个疯子。哎,肯定是个疯子。你看,虽说人到中年了,可人依然很齐整。一看就是美人胚子。年轻时那绝对是漂亮、风流得数一流。这种女人,眼光往往很高,心很大,一定是在生活中受了重创,受了很大的打击,怎么都想不开才到这一步的。没有伤心事,没有过不去的沟和坎,生活没有把谁逼到绝境,谁愿意到大街上丢这个人呀。人活脸,树活皮嘛。哎,也命苦,红颜薄命呀、苦命呀。人样子这么好,命运却不好。哎,真正的可怜呀。山里人淳朴、厚道,人们都不言不语,向她投来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有好心人,还给她的脚下扔了一些钱和水果什么的。说来也巧,也许是上天可怜她吧,在这群听众当中,恰巧有永生。改革开放,永生办了一个家俱厂,生意红火,这天正好在凤县来有业务,永生办理完业务,正一个人在大街上闲转,听得一个女疯子唱歌,便也来凑热闹。他认出她来了。但一想到她当年对自己狠心地拒绝,再说都人到中年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和她都经历了多少人生的风风雨雨,他也早就不是过去那个爱冲动的毛小伙和小青年了,他变得冷静、沉稳多了。他挤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看她唱歌。她唱的全是学生时代就会的歌,全是他熟悉的歌。看着她清秀的面容,听着她熟悉的声音,他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过去,想起了她过去的风光。他也知道她婚姻不幸,他一直为她当年的狠心拒绝而耿耿于怀,但想不到她沦落至此。他流泪了,泪水象泉水一样纵横满脸,无声无息地流淌。他象泥塑木雕一样,呆立不动。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停了停,他擦了眼泪,又一动不动地注视她。在泪水模糊之中,在视线清晰之时,他思绪万千。一会儿,他的眼前是这个不顾脸面在大街上唱歌的文雅的女疯子;一会儿,他的脑海中和眼前又浮现出一个羞涩腼腆同时又风流活泼聪明可爱的少女。他很难将两者重合起来。一会儿,他的思绪混乱了。面前的她,这个神经不正常的女人,这个女疯子,是谁呀?定了定神,停顿了一会儿,他才又回到现实中来。就是她,她是他青年时期的唯一的恋人呀,也是他这一生唯一最动了心动了情的女人呀。人生当中,可能有许多的感情经历,有许多艳遇,但青年时期的感情经历往往是人印象最深,最难以忘怀的,是刻骨铭心的。她是他在感情上永远难以忘掉、也不能忘掉的人呀。自从她与他分手后,他也是痛苦抑郁了好长时间。后来,他在家人的劝说下,先后同不少姑娘遇过面,谈过恋爱。可他再也找不回昔日的感觉。他明白,今生今世,没有一个人能代替候彩丽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他的心已经死了。没有一个姑娘能真正闯入他的感情世界。他为候彩丽付出得太多了,他的感情已经被掏空了。他在不知道见了多少面之后,硬是在家人的劝说下,勉强结了婚。他对自己现在的老婆没有多少感觉,反正是爱不起来。他在外面不管走多少日子,很少会想起她。而对候彩丽,那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在学生时代,他时时刻刻在挂念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曾是怎样地让他动心和着迷呀。几天见不到她,他就心慌意乱,坐卧不安,心不在焉。学习学不进去,做事也短精神。青少年时,人的感情是多么地纯洁和真挚呀。那时,爱一个人,就会全身心地去爱。为心上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再看她的面容,白皙得失去了血色,那么清瘦,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

    一会儿,交警来了,驱散人群,要把她带走,说是阻碍交通,影响市容。她又喊又叫,又哭又骂,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坐在地上不起来,像死狗一样。这可不是过去的她呀。过去的她,学生时代的她,少女时期的她,多么温顺、腼腆、害羞呀。就是在舞台上表演,也是在大家的再三动员和掀推下,红着脸上台的。而现在,她完全是一个泼妇。她疯了,他认定这一点。以她过去的个性和为人,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哎,生活呀,真是太能改变一个人了。交警正拉扯她。永生擦干泪水,快步上前,让把她交给他,并说明情况。交警心松了,放了她。她也认出了永生,永生叫车把她送到邻县精神病医院。他陪了她几天,并交了几千元的医疗费。

    永生走了,她妈来了。母女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她妈在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泪如泉涌。她妈抽咽着,无比悔恨地说,妈对不住你呀。妈到死都闭不上眼睛呀。妈这一辈子最大的失误就是和你爸阻挡你离婚,把你害了。永生多好的娃呀,都现在了,还照顾你,给你出钱看病,日久见人心呀。我和你爸怎么当时就叫鬼迷心窍了,怎么就没成全你们,怎么都反对你们。我们怎么就把眼睛瞎了,看上这么一个土匪,把我娃一辈子害苦了。她妈想起过去,永生把她姨长姨短地亲切地叫个不停。她却要看成分,怎么都不同意这门亲事,活活拆散了一对鸳鸯,才导致了今天的结局。她妈还想起在她不同意这门亲事后,永生他妈一次在集市上老远碰见她,还想赶过来和她说话,她却赶紧躲开了。永生和他妈还不死心,娘母两个还专门跑到她家里来,向她说了许多好话,可她却坚决地拒绝了。那天,彩丽恰好不在家,去了她舅舅家,照顾姥姥去了。彩丽回来后,她也没给说。永生,多好的孩子啊。自从她拒绝这门亲事后,后来几次在外面碰上,人家见了她,也不躲避,还热情礼貌地把她阿姨长阿姨短地叫。多宽容、多厚道、多懂礼貌的后生啊。而那个狗东西,那样欺侮自己的女儿,自己实在是气头上,骂了一顿,便给自己和女儿把仇记了一辈子,不上自家的门,还变着法子折磨自己的女儿。永生由于时代和社会的原因,没能上大学,可人家不失志气,在农村白手起家,艰苦创业,现在开办了一家家具厂,有几十名员工,生意红红火火,名气多大啊。听村里人说,永生有七八百万资产。人家本事多大啊。

    还有那个国树,在上中学时,常到她家来,还给她家帮忙收过秋,掰包谷,挖玉米杆。国树腼腆,害羞,好面子。在毕业后,到她家来过,还在委婉地问起此事,在试探她的口气。碰巧,那天彩丽不在家,她便含蓄而又坚决地回绝了此事。听说,国树他爸也劝说过国树,说两家都成分不好,那边又不愿意,就算了吧。从此,听女儿说,在恢复高考后,人家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后来又到美国留学,现在成了美国一所大学的教授,把一家人都接到美国去了。

    而那个狗东西,屁本事都没有,赌徒一个,一天到晚就知道打麻将,懒惰得跟猪一样。那狗东西外表还体体面面,可内里真是一包糠,一肚子屎尿,妄披了一张人皮。这两个人真是对比太鲜明了。可这么好的后生,却让她残酷地拒绝了。她当时怎么这么糊涂啊,这么短见啊,就知道家庭成分,就知道眼前的光景,就知道体面的长相。真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啊。她当时真是喝了迷魂汤了。彻底认识一个人,多么难呐。人要是象孙悟空一样,有火眼金睛,把那些伪君子,把那些披着人皮的狼虫虎豹全都一下子识别出来,该有多好啊。那狗东西在结婚前,在遇面时还装得人模狗样的,谁能知道就是这么一个货。都怪自己太能了,事事要自己出谋划策,要参与,要逞能,总不放心儿女们,总觉得儿女们稚嫩,没经验,不及自己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凡事还是大人参与一下,拿个主意最好。古人都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人到底经见得多,经验教训多,在大事上,大人还是要把一下脉,掌一下柁。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她真是把亲人和君子赶出门外,把土匪和小人迎接进门来。

    她妈越想越难受,泪水越多。她也想起了永生过去对她无比的好,也越加伤心。母女两人哭成一团。可现在,都望五十上去的人了,两个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怎么离异呢。离婚了,找谁去呀?谁要一个老女人呀?人家都要的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哎,难呐。人是越活越难活,女人是越活越越不值钱,越掉价。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

    她在住院,庆友那个赌徒被全村人们责骂。她弟弟听说后,要叫人打庆友,她爸爸老泪纵横,说算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哩,叫他保证以后不再打就算了,以后再这样,咱们决不饶他。她病好了,他比过去收敛了一些。

    她终于转正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国家正式教师,国家干部了。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工资在农村算是不错了。她又忙着为两个儿子娶媳妇,又花了好几年的工资。两个儿子,上学时,她是民教,他又什么都不管,孩子没考上学要复学,没学费,只好去打工,现在都是农民。儿子算是安顿下了,她能轻松些了。她和他都老了,五十多岁了。依然不好,媳妇出外打工不进门,她要为他做饭。哄孙子,白天,她拉一架子车麦捆、玉米杆、苞谷什么的或者打磨子回来,不管坡有多陡,任她吃力地爬坡,他也装没看见,不帮一把。干活,各干各的。村中年轻人见此情景都在咬牙,这两人一辈子到底咋过来的?真是不可思议。

    而今,她不用再象过去那样为转正而四处奔波,而烦恼,而焦头烂额了。她和他之间的矛盾也不再象过去那么激化了。他也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当了公爹,人也上了岁数,老了,火气小了,收敛了一些。他要在儿子媳妇面前摆出一副长辈和公爹的架势,要树立一些威信。再说,有了儿子媳妇,家中的活计能让儿子媳妇干就让她们干吧。

    她在想,家里她是住不下去了。一大家人,挤在一起,就那么小的院子,难免淘气。再说,和儿女们在一起,和那货在一起,她也感到心里不畅快。还是一个人清静呀。

    儿子都象她一样,怕那货。几十年了,两个儿子都被那货制得服服帖帖,象哈巴狗一样驯服。只会在那货跟前摇尾巴,看脸色,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一大家人都成了那货的恭敬的臣民,那货俨然成了小家庭的国王和皇帝。记得儿子上小学的时候,一次,那货让娃去代销店给他买烟买酒,她暗地里不让去。结果,那货把小娃望死里打,一个胳膊都打骨折了。从此,她再也不敢阻拦娃了,那货让娃干啥就赶快让娃去干啥。否则,霉运必然到来。娃不知道又要遭什么样的殃。大娃,也常被那货打来骂去,喊呵来喊呵去。两个娃,小时候,后来,都不止一次地怀疑他们是要下的,不是亲的。他们多次问过她,他们是不是要下别人家的,或者在路上拣下的,或者在福利院里领下的。他们泪汪汪地哭着对她说,妈,你给我们说一句实话,我们到底是不是亲的。你是我们的好妈妈,和我们一样受苦受难,我们不怨你。她怎么都不说,两个儿子又说,妈,你给我们说了,我们决不离开你,都要报答你的养育之恩。你给我们说实话,他不是我们的亲爸爸,我们也就不怨他了,也就不恨他了,毕竟他不是我们的亲爸爸。我们还有亲爸爸,肯定比他好,比他强,我们也就心里亮堂了。她听了孩子的话,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孩子的提问。她想了想,哽咽着说,他不是你们的亲爸爸,她要给孩子以希望。两个孩子听了她的话,都睁大了眼睛,露出无比惊喜和欣慰的神情,接着都笑了。他们喃喃地说,难怪他对我们不好。我们还有亲爸爸。接着,两个孩子都在一边围着她,问自己的亲爸爸是什么样,住在哪儿,都要去看一看。她一次又一次地推托了,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几天火车,要等他们长大了才能去。她怎么都不说,两个孩子后来又多次来纠缠和问询她。

    一次,她实在被缠不过了,就对两个孩子说了实话。

    一次,那货又在家中打骂两个孩子,拔孩子的头发,用扫帚细棍打孩子的手心,把孩子压倒用鞋底打屁股。打完后,便又去打麻将了。两个孩子又一次都哭着问她,他们的亲爸爸在哪儿,他们是要下哪一家的。后来,她实在被缠不过了,便对两个孩子说:“妈给你们说实话吧,他是你们的亲爸爸。”两个孩子眼睛直盯着她,不信。她一本正经、非常严肃地对孩子说:“妈不骗你们。真的,他就是你们的亲爸爸,都怪我娃遇获不好。妈骗你们就不是人。”孩子瞪大了眼睛,还是不信,以为母亲在骗他们,要和她拉钩。她便和他们拉钩。谁知,两个孩子在和她拉钩后,都憋着嘴,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用手捂住脸。她说,小刚,大刚,你们哭啥?孩子们说,我们怎么就有这么一个爸爸。我不信,你骗我,他不是我们的亲爸爸。我们没有这样的亲爸爸。后来,两个孩子不止一次地哭着,眼泪汪汪地抱怨她为什么给他们找了这么一个坏爸爸。为了安慰孩子,她就又骗孩子说,你们的亲生父母养活不过你们了,他们太穷了,把你们给我了。你们长大了,有钱了,再去认你们的亲生父母吧。那时,我不阻挡你们。你们现在去,你们的亲生父母不会认你们的,你们来了,要吃要喝,要花销,拖累太重,受不了。在这儿,你爸对你们虽然不好,可有吃有穿,能活命,这就对了。你爸脾气不好,以后,你们把眼色长上,别惹恼他就对了。后来,孩子渐渐大了,懂事多了,知道自己就遇到了这样一个没眉眼的父亲,不过,他们的心理承受力强多了,也慢慢地接受现实了,认命了,不再计较了。

    两个媳妇,都靠不住。大媳妇老实,死板,听公爹的话,听她娘家的话,有时不听她话,有时还有小心眼,死大胆,和她对着干,她使不动。她在时,大媳妇有时便在饭时躲过了,出去了,让她烧锅做饭;有时,约摸她从学校快回来了,便溜走了。大媳妇对她始终是淡淡的,冷着脸,不和她多搭嘴,她见不得大媳妇。二媳妇活泼、伶俐,皮嘴会说,却爱耍奸溜滑。二媳妇和儿子在西安打工,也挣不下几个钱,能糊口而已。二媳妇见了她,妈长妈短地叫,又是给她烧锅,又是给她洗衣服,还给她买这买那,给她抄教案,改作业,脚手不失闲。可二媳妇老是大大方方地向她要钱。自家媳妇,碍于面子,她不给不行。她爱二媳妇,可又怕二媳妇,哎!没法说。两个儿子都没念下书,没本事,怯懦软弱,没闯头。媳妇她惹不起,靠不住,儿子也靠不住。两个儿子,都念书不太好,一般化。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货都草包一个,据说念书时常是班上后几名。这样的熊包,能有一个聪明精能的儿子么。要不是和她这层关系,改变一下基因,两个儿子说不定都像他一样,是全班后几名。二儿子学习中等,当年没考上,下决心复习上几年,还能考上个中专、中技什么的。可那货根本不管,不支持,说念书白花老子的钱,没用。她那时是民办,一点点工资,几十元,还常常成月半年、一年拖欠,领不到手。她当时还要进修,考试,教学也忙,也顾不上,一松劲,让二儿子到外面打工去了,什么本事也没学下。

    如今,两个儿子都没一技之长,没本事。并且,两个儿子被那货喊喝得没头脑,没主见。一听那货喊喝,两个儿子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干什么。现在,两个儿子都大了,成家了,那货是不再打儿子了,可骂还是常有的事,余威犹存。以后,跟儿子和那货在一起,三个没本事的男人,那两个媳妇,几个孩子,一大家人,能不时时刻刻伸手向她要钱吗?她岂不成了他们的摇钱树了,她还是一个人在县上僻背处买一套房。眼不见,心不乱,图个清静吧。

    况且,她还有病要治。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受了多少艰辛和曲折,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黄牛,一直在全力向前。多少次,她气喘吁吁,汗如雨下,硬是咬着牙硬拖着。非常非常地不容易呐!学校的工作那么忙,那么紧张,她始终是一个把本职工作干得很出色的优秀教师,受人尊敬。可她除过教学工作,还要为转正而费尽心血,考来考去,学来学去,四处奔波。在她没转正的二十多年教学生涯中,每月就那么一点工资,几十块,还常常领不到。她真是物质上贫困,精神上倍受煎熬。难呐!感情上呢,比上面那两方面对她的折磨强烈几十倍。感情上她失去了她最爱的永生和国树,被那货活活折磨了一辈子。她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呐!物质上贫困,精神上受煎熬,感情上受折磨。而今,她总算推翻了前两座大山,而后一座大山还死压着她。看来,是推翻不了啦。在这么几十年的岁月中,重重压迫,八方风雨,她的身体已快垮掉了。腰推间盘突出,各种妇科病,精神病、风湿、脑血管病都曾光顾过她。转正前,她没钱,治不起,硬拖着;转正后,她有了钱,可为了两个没本事的儿子娶媳妇,她花了几万元。加上修盖房屋,实际上,她还没怎么花自己的挣下的钱,还没享受到实际的利益,都尽了义务了。做母亲的总不能眼看着儿子脱光棍去吧。现在,儿子把媳妇娶了,她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可她的病却是不能再拖了。她要好好地治一下,治彻底。她现在每天药不离,过一段时间,她就去检查。她的腰椎间盘突出由于耽误比较严重,治疗效果不大满意。她不能干重体力活,不能出大力,不能太劳累。

    过去这么多年,她一直为自己转正的事,为儿子的事,为自己的婚事而忧虑,劳累。心中有事,有压力,还有个奔头,人就停不下来。自己虽疲惫衰弱破损不堪的身体,在多年形成的强大的惯性支配下还能继续运作。而今,尘埃落定,帷幕拉下,她完全放松了,她的各种病都出来了,关节炎、高血压、脑血管病、更年期综合症,一一蜂拥而来。她简直招架不住了,就像一头由于过度劳累即将倒下的衰弱的老牛,就像一架吱呜吱呜作响的老水车快要转不动了,可她不能倒下,停下,她还没退体,她必须熬到退休,才能在家里什么也不干而安然地领退休工资。于是,她又一次鼓起勇气,拿出毅力与病魔、衰老作斗争。

    现在她的心情是平静的,没有了青壮年时期的大悲大喜、大波动了。她现在只是一边工作,一边坚持治病。同时把家里的事情也照顾上。

    一闲下来,她有时常常在想,我这一辈子咋这么晦气呢?是呀,这一生过得太晦涩,太暗淡,太艰难,太不顺了,咋就遇上这么一个人呢?为什么总是摆脱不了霉运呢?到底该怨谁呢?在漫长的人生中,她的关键的哪一步走错了,随后的哪一步又走错了。如果,在走错了几步之后,她及时地修正人生,到现在,又会是什么结果呢?她在反思和总结,可脑子里象一团乱麻,总也理不出个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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