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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妮可满血复活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没过多久,每天早上甩床单的啪啪声又重新响起来了。

    我照例每天穿着底裤冲出去抱床单、闻床单。

    她照例满院子撵我。

    我一度想撮合她和安子。

    安子也住在仙足岛,他租了房子想开客栈,但不知怎么搞的,开成了一家收留所,他们家连客厅里都睡满了人,全都是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全国各地的朋友,没一个客人。

    有些朋友讲情调,直接在客厅里搭帐篷。大部分的穷朋友对物质的要求没那么高,一只睡袋走天涯。

    安子性情纯良,对朋友极好,他没什么钱,但从不吝啬给浪荡天涯的游子们提供一个免费的屋檐。他极讲义气,是仙足岛当年的及时雨呼保义。

    安子家每天开伙的时候那叫一个壮观,一堆人围着小厨房,边咽口水边敲碗。没人缴伙食费,也没人具体知道这顿饭要吃什么,每个房客你一把葱我一把面地往回带食材。

    掌勺大厨是安子,他守着一口咕嘟咕嘟的大锅,拿回来什么都敢往里面放,然后一把一把地往里面撒辣椒面。

    他是川人,做菜手艺极好,顿顿麻辣杂烩大锅菜,连汤带水,吃得人直舔碗。

    我们时常去蹭饭,吃过一系列组合诡异的菜肴:猪肉西红柿炖茄子、花生土豆煮扁豆、牛肉燕麦香菜折耳根面片子汤……

    我们吃吗吗香,他是做吗吗香。

    那么反社会的黑暗料理食材搭配,也只有他能驾驭。

    安子长得高大白净,文质彬彬,典型的阳光男文青。

    他那时在一家小报社工作,跑社会新闻也写副刊杂文,靠条数领绩效工资。可拉萨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哪儿来那么多事件新闻啊,有时候跑一整天,一条也搞不来。安子没辙,就拽着客栈里的人一起编心灵鸡汤和人生感悟凑版面。

    他客栈里的人普遍太“仙”,张嘴不是马尔克斯就是杰克·凯鲁亚克,于是他经常跑到妮可的客栈来凑臭裨将。

    那时大家都年轻,没什么社会阅历,编出来的文字一派校园文学气息。

    大家七嘴八舌,安子默默写笔记做整理。安子是个大孩子,编完了还要大声朗诵,各种文艺范儿,各种陶醉,各种自我肯定。

    我烟火气重,听不来白衣飘飘的年代,他念他的,我玩我的俄罗斯方块。妮可的纯情度比安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安子的文艺朗诵是她的最爱,听得高兴了经常一脸崇拜地鼓掌,还颠颠地跑去烧水,问人家要不要喝豆奶。

    豆奶香喷喷的可好喝了,我也想喝……但她只冲给安子喝。

    安子喝豆奶的样子很像个大文豪,意气风发一饮而尽。

    怎么就没烫死他?

    我看出点儿苗头,串联了满屋子的人给他俩创造机会。

    这俩人都还是纯情少男少女,都不是主动型选手,若没点儿外力的推动,八百年也等不来因缘具足的那一刻。

    妮可客栈里那时候有辆女式自行车,大家齐心合力把气门芯给拔了,车胎也捅了,车座也卸下来藏起来了。那辆自行车是大家共用的交通工具,为了妮可,不得不忍痛自残。

    我们的算盘打得精。

    没了自行车,需用车时就撺掇妮可去向安子借,不是都说借书能借出一段姻缘吗?那借自行车指不定也能借出一段佳话来。

    佳话迅速到来了。

    那天,妮可要出门买菜,我们连哄带骗让她洗干净了脸、梳了头,并换上一条小碎花裙子,然后成功地忽悠她去找安子借车。

    大家挤在门口目送她出门,还冲她深情挥手,搞得妮可一脑袋问号。

    她出门没到十五分钟就回来了,我们都好生奇怪,怎么个情况?安子没把车借给你?

    她傻呵呵地说:是啊,他没借给我……

    哎哟!怎么个情况?

    妮可傻呵呵地说:安子听说咱家的自行车坏了,就把他家的自行车送给我了。

    送?

    好吧,送就送吧,我们追问:然后呢,然后你怎么说的?

    妮可说:然后我说我们家还缺打气筒。

    我们追问:然后呢,然后他怎么说的?

    妮可傻呵呵地说:然后……他把打气筒也送给我了。

    你怎么不说你们家还缺个男朋友?!

    安子的自行车是老式28锰钢,妮可腿短,骑出100米歪把三四回,我们怕她摔死,一周后替她把车还了回去。

    我们还是时常去安子家蹭饭,安子还是经常跑到我们客栈来编人生感悟,编完了就高声朗诵,每回妮可都给他冲一杯豆奶喝。

    妮可和安子没发展出什么下文来,他俩之间的缘分,或许只限于一杯纯白色的豆奶。

    是为一憾。

    失去安子的音讯已经很久了,六年?七年?我记不清了。

    辗转听说他回到内地后,安居在一个叫丰都的小城,收敛心性娶妻生子,撰文为生。

    仙足岛的岁月已成往昔,如安子那般仗义的江湖兄弟如今寡鲜。如今是自媒体为王的年代,人们懒得付出和交流,只热衷于引领和表达,微博和微信上每天都可以刷出成堆的心灵鸡汤人生感悟,无数人在转发,却不知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

    我亦俗人,有时也转发一些人生感悟,有时一边读一边想,个中某些金句,会不会出自安子的笔端。

    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多年未见了,有些许想念。

    (八)

    需要想念的人有好多。

    月无常满时,世事亦有阴晴圆缺。

    2008年3月14日。

    我的家人纷落天涯,我的族人四散。

    我慌着一颗心从济南赶往拉萨,横穿了半个中国却止步于成都,无法再往前行。

    很多人撤到了成都,妮可也在其中。

    她站在宽巷子的路口,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尖的,死死地抠在我胳膊上,她哭:哥!家没了。

    我说:你他妈哭个屁!不许哭!

    我说: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一个月后,新家在成都落成,位置在东门大桥的一座“回”形商住楼里,名为“天涯往事”,隔壁是“蜂后”。

    我帮妮可在墙壁上画画,画了她的卡通像,又画了自己的,然后忽然不知道该再画谁的了,我回头,妮可站在吧台里擦杯子,葛莎雀吉的吟唱回荡在偌大的loft(宽广开放的自由空间)里,空旷的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站到门口抽烟,行人慵懒地踱过,“胖妈烂火锅”的味道飘过,满目林立的店铺,闻不到煨桑的烟气,望不到我的拉萨河。

    “天涯往事”开业的第二天,我返程回北方。

    临行前,妮可给我做饭吃,炒了牛肉,炖了牛肉,一桌子的肉,没人和我抢。

    她送我到楼梯口,忽然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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